宋云奇：一捧橘皮之殇

文/宋云奇

那捧橘皮，深金红色，鲜亮耀眼，锥心刺肝，横亘心头已二十余年，我却不敢将其形成文字。之所以如此，与我对于父亲的深深愧疚密不可分。

那是父亲最后一次来南阳我的家里小住，临回桐柏老家的时候，看到茶几上有一小堆橘皮，就对我说：它们有啥用处没有？没用叫我带走吧！我不经意地看一眼，那些橘皮不知何时剥下的，都已经风干了。父亲想拿，还省得我费事扔掉了。就将那些橘皮两手撮起，正好一大捧，装进一纸袋，让他带走了。

父亲走后，我就有点后悔：父亲想要橘皮，是不是想吃橘皮？我为啥不买些橘子让他带呢！妻子说：我觉得咱爹不是想吃橘皮，是想用橘皮泡茶喝。橘皮泡茶喝有理气提神、治疗胸满腹胀的功效。他一准心里有啥不顺心的事儿，所以才要橘皮泡茶喝。

父亲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呢？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父亲半生辛劳的画面。

父亲一生脾气硬铮，秉性耿直，不会投机取巧，旧社会给富户当长工，新社会是队里的老贫农，硬是靠着两个肩膀一双手，肩挑背扛，扶犁弄耙，春播夏种，秋收冬藏，为一家人的口粮和我们三兄妹的成长，出尽了力，流干了汗。虽然为我们兄妹仨的上学、婚姻操碎了心，但我们三人长大之后，在父亲母亲的操持下，妹妹和弟弟先后成家立业，我也最终考上大学，参加工作并结婚生子。尽管充满坎坷曲折，但总算熬出来了。父亲还有什么忧愁烦恼和不顺心的事情呢？

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，让我百思不得其解。直到一年后他查出了肝癌，来南阳住院治疗，医生才揭开谜底。他说父亲得了肝癌，并且已经到了晚期。我不由一下子惊呆了：怎么会呢？之前一直没有症状啊！医生说，癌症这病潜伏期很长，几年十几年可能都不发病，但种子已经种下了，等到发现症状，许多已到晚期。尤其肝脏这个器官，没有疼痛神经，一般疾病不痛不痒，但也有一些别的症状可作参考。我问有啥症状？医生说：比如经常腹泻、腹痛和进行性消瘦。我不禁沉默了：父亲这些年确有经常拉肚的情况，身体也慢慢消瘦下来，一家人都以为是拉肚造成的，都没往别处想。想不到竟然是癌症啊！我问医生：癌症尤其肝癌，一般由什么原因引起的？医生说：除了遗传因素，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精神与情绪方面，比如焦虑、忧愁、愤懑、盛怒、绝望等。近十年前后，你家有让你父亲情绪波动很大、又无可奈何的事情吗？

医生的这句话提醒了我。我忽然想起这些年来，还真有一件让父亲愤怒绝望又毫无办法的事情。那是我高中毕业不让高考，而是让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，然后由他们推荐上大学。我拼命劳动表现，种稻割麦扬场犁地，各种农活很快学会。手掌磨出的血泡一茬又一茬，肩膀磨出的老茧超过铜钱厚；十几岁的瘦弱身躯，被百余斤的红薯、玉米、柴草、土肥担子压成弯弓，但我也要咬牙坚持。我这样的表现，当然获得群众的一致好评，每年年底村民推荐上大学，我得的票数都是队里最高，然而最后上大学走的却不是我。每年推荐失败，父亲都很失落、愤懑，找大队去公社反映情况，但都于事无补。五年推荐，五次失败，父亲彻底绝望，几近崩溃。然而呼骂之后，回家就变成唉声叹气。后来年迈的父亲头发一下子全白了，腰板也迅速弯了下来。他甚至劝我认命，说娃儿，咱别想大学了，你结婚成家吧！我哭着不同意，坚信老天公平，上帝会眷顾我。五年之后，我最终考上大学，实现我的梦想！

难道父亲就是在我回乡参加劳动，连年推荐上大学失败那段时间得上的病吗？果真如此，那我可是父亲患病的罪魁祸首啊！还有就是他患病之后，经常出现腹泻肚疼的症状，我为何没有让他到医院检查？如果及早发现病灶，或许不至于发展成癌症的吧？思至此处，我愧疚万分，然而别无他法，只能尽心尽力照护，尽一切力量治疗。父亲治疗一阵没有效果，医生劝回家保守治疗。然而回家不到半年，他就与世长辞了。

想到父亲因我而患病，缘我而早逝，我内心无尽地痛心、懊悔和愧疚。不由又想起父亲要求拿走的那捧橘子皮，更加重我心中的痛苦与愧疚：父亲，你要拿走橘子皮，咋不说出你心中的块垒呢？你肯定已经猜到了自己得的是啥病，但你为啥不告诉我们这些呢？是不是你心疼我们，不想让我们为你治病花钱增加负担。你生养了我们，这天地造化之恩，怎么就不让我们回报呢？

父亲，只顾奉献不求回报的父亲！您虽然早早离我们而去，但那捧金红色的橘皮，却将永世留存我的心中，让我永记心中的愧疚，永记您的恩德，并将您正直无私的品德，永远传送下去，万代千秋，生生不息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