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丹枫】回家(小说)
“连大爷,您穿的可真时尚!瞧这羽绒服、这毛衣……”
柱子一边嘿嘿地笑着,一边伸手上来撩起大爷的羽绒袄,露出里面的毛衣。羽绒袄是儿媳妇的,绿色撒白花,连大爷扯下了腰带,宽宽背在身上像气球。里边的毛衣是孙女的,大红色的高领。八十三岁的连大爷穿着这些衣服,确实像马戏团的小丑,难怪柱子取笑他。
连大爷咧嘴笑笑,一点也不生气,央告柱子说:“好小子,你帮我把这十几只鸡抓住吧,我要卖了它们置办年货。”
柱子咕哝道:“大款的亲爹还卖鸡过年,这都什么事。”
连大爷只当没听见,带着柱子回家抓鸡。
连大爷原不需卖鸡,不料三天前两只羊被小偷偷了。连大爷养这两只羊不容易,风里来雨里去,操心辛苦了一整年,本想着过年卖一只,杀一只。因此,连大爷特别小心,把两只羊夜里拴在床腿上,但三天前的夜里还是被偷走了。数十年没哭过的老爷子老泪纵横,想着儿孙们过年回来啥吃的没有,心里刀割一样难受。
连大爷看着篮子里的这些鸡,不无伤感地对它们说:“如今只能卖你们,对不住了。”
连大爷一步三摇地挑着鸡篮,快罢集的时候总算走到街上。快过年了,家养的土鸡特别受欢迎,连大爷还没喘匀气,鸡就让一个鸡贩全要了,十只鸡卖了四百一十块钱。拿着这笔钱连大爷顿时觉得有了底气。
他先去粮店买了最便宜的米、面、油。店主问道:“连大爷,这些东西村里对困难户有照顾,您没领到吗?”
店主老婆赶快接茬说:“领什么?人家有大款儿子,村里怎么可能照顾他!”
连大爷没接话,默然转身走了。
他又到超市买了五斤肉、一条鱼、糖、瓜籽,想到小重孙喜欢吃火腿肠炒黄瓜,又买了这两样。连大爷算算总计花了不到两百块钱,除了给宝宝包压岁钱,还有一百多块钱的宽松。
回家后,连大爷屋里屋外、屋前屋后看,觉得几间土坯屋确实得修了。周围人家早就盖上了白墙小楼,只有自己这个小土坯房孤零零地像个大土包,把整个村子都带丑了。再说孩子们难得回来一趟,也得有个能下脚的地儿啊。
这几天太冷,他的哮喘发得厉害,咳得半夜睡不成。可是,想着儿子、孙子、重孙子回来过年,他立即就有了精神了。
连大爷老伴过世早,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把两个儿子带大。大儿子二十年前出去打工,在黑煤窑里被黑心老板害了,至今家里连尸骨都没看到,好在小儿子争气,先是在建筑工地提泥桶,他聪明能干,很快就当上了小工头、大工头,然后接工程,现在做成了家产过亿的大老板。
但是,小儿子有钱却很少给连大爷,一年回来个一趟两趟,给个三百两百的就算过去了,因此,八十三岁的连大爷还是靠自己双手吃饭。
他又算了一下钱,三间小屋只粉堂屋,钱够了。他又想到了厕所。他家的厕所就是一个草棚下埋一口大破缸,不光臭,不小心还能掉进大缸里。儿媳、孙子早就对这个厕所有怨言了。可是修个厕所谈何容易呀,最少也得五百块!家里破棉破被破锅破灶的,什么可卖换钱的也没有,去打工没人敢要,到哪去弄这五百块钱呢?
连大爷真的犯愁。
借钱!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,连大爷立即摇了摇头。因为儿媳妇多次交代,千万不要借钱丢他们的脸。所以,连大爷平时再难,哪怕是必须吃药打针都忍着,不借一分钱。
连大爷一边粉墙一边愁钱。买了二十块钱的白灰,但是却请不起人刷了。现如今乡下青壮年男人都到城里打工,乡下男劳力比城里还缺,年关时候请一个工得二百块,最高的甚至开到三百块。
连大爷只好自己动手。站在凳子上他有些头晕,但咬牙坚持着,墙刷得不匀,一块厚些一块薄些,地上也滴得一塌糊涂,像粗心小学生的作业。好在小屋不高也不大,一天总算刷完了。走出屋门后,连大爷好一阵咳嗽,只咳得心肺五脏都要从胸腔里呕出来。
晚上,连大爷看着雪白干净的墙,一阵开心。可是想到修厕所,不禁又发起愁来。他掏出那一百块钱放在桌上不错眼地看,他多希望这张钱能变,一下子变出五张来。
儿子小时候,他经常这样给他玩变钱的游戏,不过那时候是变五分的,变一个五分的出来儿子就能吃一根冰棍了。儿子不知道那五分是爸和哥省的,就为满足他一个人的心愿。父子三人,小儿子是中心,什么事都依他齐,爷俩都为他一人服务。想起过去相依为命的日子,连大爷心里热乎乎的,那时候穷、苦、累,但是有希望啊!儿子就是他的希望!现在儿子又有儿子了,儿子的儿子又有儿子了,呵呵!人辛苦操劳一辈子盼个啥,不就为儿孙满堂吗?想着重孙子那肉嘟嘟的小脸,连大爷满面含笑地睡了。
第二天又是一个阴天,光秃秃的树枝满怀怨愤直指天空,干冷的风像小刀一样刮人的脸。连大爷支撑着起床,熬点粥就着咸菜吃一碗。然后把床上的被子都拆掉洗,哪怕孩子们不在家睡,也不能让他们看着太肮脏了,连大爷想。
外面大路上传来一阵紧似一阵地小车喇叭声,又堵车了。连大爷起身走出屋,抬眼望去,村前的水泥路上汽车排成了一条长龙。自小年后,外出打工的陆续开车返乡,而这些村村通水泥路都只有三四米宽,两辆车对开根本错不开,因此,每天的汽车长龙成了固定的景观。
路修这么窄,肯定还得翻修,到时候岂不更费事费钱?政府有时候办事咋跟俺老连头过年一样,没个长远打算。
突然,一个念头涌上心来,有了!
连大爷喜出望外,赶紧去街上买了花生、瓜籽、烟,用一个干净篮子挎着,走到汽车长龙前,羞涩地叫道:“花生——瓜籽——烟啦!”
但是叫了好一会没人接腔。天气越发冷得厉害,连大爷将羽绒服的花帽子套在头上,有人笑起来喊道:“看那老头的花帽子,太萌啦,哈哈!”闲等着无聊的人都看过来,哈哈笑着寻开心。
连大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一个孩子的小手伸进篮子抓了一袋瓜籽,立即遭到了妈妈的训斥:“快放进去!你没看见他有病,当心传染了!”
终于有个中年男人看不过,买了一盒烟,另外几个人也跟着买了几盒烟,这一天过去了。夜里,连大爷又咳了大半宿。
第三天还是个阴天,干冷,风更大了,人在风里走一步都困难。连大爷边咳嗽边想:十冬腊月就是不一样啊!站在路边,风将连大爷的羽绒服吹得鼓胀着,好像随时能将连大爷像风筝那样带跑。连大爷手脚冰凉,脸却潮红。肺里一阵阵气流冲上来,他拼命压制着不咳出声来,脸鳖得像煮熟的大虾。半上午过去了,仅卖了几盒烟出去。
就在这时,村支书从一辆车上下来,对慌忙迎上的他说:“连老爷子,天这么冷,您还在这卖东西?”
连大爷一边把手里的篮子藏到身后一边忙说:“没事,不冷。”
书记怜悯地看他一眼问:“儿子回来过年吗?”
连大爷高兴地说:“回来!一定会回来过年的!”
“那您老还卖这个?”
“我……我想……”
书记的眉头紧皱起来:“您家的情况我知道一些,您想什么告诉我,我帮您。只是您要赶快回家,这个天站在这您会受不了的。”
连大爷只好嗫嗫嚅嚅地将改厕所的想法告诉了书记。书记说:“我知道了,您先回家吧!我来安排人给您做,钱我先出,您以后有了还我。”说罢当即打了几个电话安排人手。
连大爷千恩万谢地回家了。
厕所两天后建好了。白色的墙蓝色的边,就连洗手洗脸的台子都是带花的。老旧房子旁边立着个崭新的厕所,就像要饭的带顶皇冠,一百个不协调,但是,却让连大爷高兴得心花怒放,珍惜得甚至不敢进去一次。
年三十上午,连大爷再也忍不住了,用柱子的手机给儿子打了个电话。儿子刚喊了句爸,手机就被儿媳妇抢去了,尖叫声冲出话筒传过来:“老无才,我正想找你呢!你的砍头儿子又给你娶了一门儿媳。这已经是第五个了,他还说要凑够六六大顺呢!每个小狐狸精都买房置地,这日子还过不过啊!孙子都这么大了还这么混蛋,都是你教养出的好儿子呀?你个老无才,回家过年,别指望了!”那边还在河东狮吼,连大爷默默地挂上电话。
年夜饭,连大爷炒了三个菜,盛了三碗饭,老伴一碗,大儿子一碗,自己一碗。倒了三杯酒,老伴一杯,大儿子一杯,自己一杯。连大爷说:“老伴、儿子,咱们过年啦!”一杯酒下肚,连大爷咳得喘不过气来。
不知道谁家传出无比深情的歌声:“活着我是你拉车的牛,死了我是你点灯的油……”连大爷轻声跟着说:“活着我是你拉车的……牛,死了我是你点——灯——的——油……”
好像被谁紧紧抽住了从脚底到头顶的筋,连大爷身体紧缩成一团,他拼命去找那口气,但是却怎么也找不到。
连大爷身体僵硬了,身上穿的还是儿媳妇的绿花袄,孙女的红毛衣。
门外传来爆豆似的鞭炮声,间或有礼花升空的爆响。
过大年啦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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