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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行诗集(英国:莎士比亚)

2024-11-28 09:19:33 来源:文学社 点击:3
献给下面刊行的十四行诗的 唯一的促成者 W.H.先生 祝他享有一切幸运,并希望 我们的永生的诗人 所预示的 不朽 得以实现。 对他怀着好意 并断然予以 出版的 T.T. 一 对天生的尤物我们要求蕃盛, 以便美的玫瑰永远不会枯死, 但开透的花朵既要及时雕零, 就应把记忆交给娇嫩的后嗣; 但你,只和你自己的明眸定情, 把自己当燃料喂养眼中的火焰, 和自己作对,待自己未免太狠, 把一片丰沃的土地变成荒田。 你现在是大地的清新的点缀, 又是锦绣阳春的唯一的前锋, 为什么把富源葬送在嫩蕊里, 温柔的鄙夫,要吝啬,反而浪用?   可怜这个世界吧,要不然,贪夫,   就吞噬世界的份,由你和坟墓。 二 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朱颜, 在你美的园地挖下深的战壕, 你青春的华服,那么被人艳羡, 将成褴褛的败絮,谁也不要瞧: 那时人若问起你的美在何处, 哪里是你那少壮年华的宝藏, 你说,"在我这双深陷的眼眶里, 是贪婪的羞耻,和无益的颂扬。" 你的美的用途会更值得赞美, 如果你能够说,"我这宁馨小童 将总结我的账,宽恕我的老迈," 证实他的美在继承你的血统!   这将使你在衰老的暮年更生,   并使你垂冷的血液感到重温。 三 照照镜子,告诉你那镜中的脸庞, 说现在这庞儿应该另造一副; 如果你不赶快为它重修殿堂, 就欺骗世界,剥掉母亲的幸福。 因为哪里会有女人那么淑贞 她那处女的胎不愿被你耕种? 哪里有男人那么蠢,他竟甘心 做自己的坟墓,绝自己的血统? 你是你母亲的镜子,在你里面 她唤回她的盛年的芳菲四月: 同样,从你暮年的窗你将眺见-- 纵皱纹满脸--你这黄金的岁月。   但是你活着若不愿被人惦记,   就独自死去,你的肖像和你一起。 四 俊俏的浪子,为什么把你那份 美的遗产在你自己身上耗尽? 造化的馈赠非赐予,她只出赁; 她慷慨,只赁给宽宏大量的人。 那么,美丽的鄙夫,为什么滥用 那交给你转交给别人的厚礼? 赔本的高利贷者,为什么浪用 那么一笔大款,还不能过日子? 因为你既然只和自己做买卖, 就等于欺骗你那妩媚的自我。 这样,你将拿什么账目去交代, 当造化唤你回到她怀里长卧?   你未用过的美将同你进坟墓;   用呢,就活着去执行你的遗嘱。 五 那些时辰曾经用轻盈的细工 织就这众目共注的可爱明眸, 终有天对它摆出魔王的面孔, 把绝代佳丽剁成龙锺的老丑: 因为不舍昼夜的时光把盛夏 带到狰狞的冬天去把它结果; 生机被严霜窒息,绿叶又全下, 白雪掩埋了美,满目是赤裸裸: 那时候如果夏天尚未经提炼, 让它凝成香露锁在玻璃瓶里, 美和美的流泽将一起被截断, 美,和美的记忆都无人再提起:   但提炼过的花,纵和冬天抗衡,   只失掉颜色,却永远吐着清芬。 六 那么,别让冬天嶙峋的手抹掉 你的夏天,在你未经提炼之前: 熏香一些瓶子;把你美的财宝 藏在宝库里,趁它还未及消散。 这样的借贷并不是违禁取利, 既然它使那乐意纳息的高兴; 这是说你该为你另生一个你, 或者,一个生十,就十倍地幸运; 十倍你自己比你现在更快乐, 如果你有十个儿子来重现你: 这样,即使你长辞,死将奈你何, 既然你继续活在你的后裔里?   别任性:你那么标致,何必甘心   做死的胜利品,让蛆虫做子孙。 七 看,当普照万物的太阳从东方 抬起了火红的头,下界的眼睛 都对他初升的景象表示敬仰, 用目光来恭候他神圣的驾临; 然后他既登上了苍穹的极峰, 像精力饱满的壮年,雄姿英发, 万民的眼睛依旧膜拜他的峥嵘, 紧紧追随着他那疾驰的金驾。 但当他,像耄年拖着尘倦的车轮, 从绝顶颤巍巍地离开了白天, 众目便一齐从他下沉的足印 移开它们那原来恭顺的视线。   同样,你的灿烂的日中一消逝,   你就会悄悄死去,如果没后嗣。 八 我的音乐,为何听音乐会生悲? 甜蜜不相克,快乐使快乐欢笑。 为何爱那你不高兴爱的东西, 或者为何乐于接受你的烦恼? 如果悦耳的声音的完美和谐 和亲挚的协调会惹起你烦忧, 它们不过委婉地责备你不该 用独奏窒息你心中那部合奏。 试看这一根弦,另一根的良人, 怎样融洽地互相呼应和振荡; 宛如父亲、儿子和快活的母亲, 它们联成了一片,齐声在欢唱。   它们的无言之歌都异曲同工   对你唱着:"你独身就一切皆空。" 九 是否因为怕打湿你寡妇的眼, 你在独身生活里消磨你自己? 哦,如果你不幸无后离开人间, 世界就要哀哭你,像丧偶的妻。 世界将是你寡妇,她永远伤心 你生前没给她留下你的容貌; 其他的寡妇,靠儿女们的眼睛, 反能把良人的肖像在心里长保。 看吧,浪子在世上的种种浪费 只换了主人,世界仍然在享受; 但美的消耗在人间将有终尾: 留着不用,就等于任由它腐朽。   这样的心决不会对别人有爱,   既然它那么忍心把自己戕害。 一○ 羞呀,否认你并非不爱任何人, 对待你自己却那么欠缺绸缪。 承认,随你便,许多人对你钟情, 但说你并不爱谁,谁也要点头。 因为怨毒的杀机那么缠住你, 你不惜多方设计把自己戕害, 锐意摧残你那座峥嵘的殿宇, 你唯一念头却该是把它重盖。 哦,赶快回心吧,让我也好转意! 难道憎比温婉的爱反得处优? 你那么貌美,愿你也一样心慈, 否则至少对你自己也要温柔。   另造一个你吧,你若是真爱我,   让美在你儿子或你身上永活。 一一 和你一样快地消沉,你的儿子, 也将一样快在世界生长起来; 你灌注给青春的这新鲜血液 仍将是你的,当青春把你抛开。 这里面活着智慧、美丽和昌盛; 没有这,便是愚蠢、衰老和腐朽: 人人都这样想,就要钟停漏尽, 六十年便足使世界化为乌有。 让那些人生来不配生育传宗, 粗鲁、丑陋和笨拙,无后地死去; 造化的至宠,她的馈赠也最丰, 该尽量爱惜她这慷慨的赐予:   她把你刻做她的印,意思是要   你多印几份,并非要毁掉原稿。 一二 当我数着壁上报时的自鸣钟, 见明媚的白昼坠入狰狞的夜, 当我凝望着紫罗兰老了春容, 青丝的卷发遍洒着皑皑白雪; 当我看见参天的树枝叶尽脱, 它不久前曾荫蔽喘息的牛羊; 夏天的青翠一束一束地就缚, 带着坚挺的白须被舁上殓床; 于是我不禁为你的朱颜焦虑: 终有天你要加入时光的废堆, 既然美和芳菲都把自己抛弃, 眼看着别人生长自己却枯萎;   没什么抵挡得住时光的毒手,   除了生育,当他来要把你拘走。 一三 哦,但愿你是你自己,但爱呀,你 终非你有,当你不再活在世上: 对这将临的日子你得要准备, 快交给别人你那俊秀的肖像。 这样,你所租赁的朱颜就永远 不会有满期;于是你又将变成 你自己,当你已经离开了人间, 既然你儿子保留着你的倩影。 谁肯让一座这样的华厦倾颓, 如果小心地看守便可以维护 它的光彩,去抵抗隆冬的狂吹 和那冷酷的死神无情的暴怒?   哦,除非是浪子;我爱呀,你知道   你有父亲;让你儿子也可自豪。 一四 并非从星辰我采集我的推断; 可是我以为我也精通占星学, 但并非为了推算气运的通蹇, 以及饥荒、瘟疫或四时的风色; 我也不能为短促的时辰算命, 指出每个时辰的雷电和风雨, 或为国王占卜流年是否亨顺, 依据我常从上苍探得的天机。 我的术数只得自你那双明眸, 恒定的双星,它们预兆这吉祥: 只要你回心转意肯储蓄传后, 真和美将双双偕你永世其昌。   要不然关于你我将这样昭示:   你的末日也就是真和美的死。 一五 当我默察一切活泼泼的生机 保持它们的芳菲都不过一瞬, 宇宙的舞台只搬弄一些把戏 被上苍的星宿在冥冥中牵引; 当我发觉人和草木一样蕃衍, 任同一的天把他鼓励和阻挠, 少壮时欣欣向荣,盛极又必反, 繁华和璀璨都被从记忆抹掉; 于是这一切奄忽浮生的征候 便把妙龄的你在我眼前呈列, 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, 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;   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光争持:   他摧折你,我要把你重新接枝。 一六 但是为什么不用更凶的法子 去抵抗这血淋淋的魔王--时光? 不用比我的枯笔吉利的武器, 去防御你的衰朽,把自己加强? 你现在站在黄金时辰的绝顶, 许多少女的花园,还未经播种, 贞洁地切盼你那绚烂的群英, 比你的画像更酷肖你的真容: 只有生命的线能把生命重描; 时光的画笔,或者我这枝弱管, 无论内心的美或外貌的姣好, 都不能使你在人们眼前活现。   献出你自己依然保有你自己,   而你得活着,靠你自己的妙笔。 一七 未来的时代谁会相信我的诗, 如果它充满了你最高的美德? 虽然,天知道,它只是一座墓地 埋着你的生命和一半的本色。 如果我写得出你美目的流盼, 用清新的韵律细数你的秀妍, 未来的时代会说:"这诗人撒谎: 这样的天姿哪里会落在人间!" 于是我的诗册,被岁月所熏黄, 就要被人藐视,像饶舌的老头; 你的真容被诬作诗人的疯狂, 以及一支古歌的夸张的节奏:   但那时你若有个儿子在人世,   你就活两次:在他身上,在诗里。 一八 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? 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: 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, 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: 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, 它那炳耀的金颜又常遭掩蔽: 被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摧折, 没有芳艳不终于雕残或销毁。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雕落,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,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,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。   只要一天有人类,或人有眼睛,   这诗将长存,并且赐给你生命。 一九 饕餮的时光,去磨钝雄狮的爪, 命大地吞噬自己宠爱的幼婴, 去猛虎的颚下把它利牙拔掉, 焚毁长寿的凤凰,灭绝它的种, 使季节在你飞逝时或悲或喜; 而且,捷足的时光,尽肆意地摧残 这大千世界和它易谢的芳菲; 只有这极恶大罪我禁止你犯: 哦,别把岁月刻在我爱的额上, 或用古老的铁笔乱画下皱纹: 在你的飞逝里不要把它弄脏, 好留给后世永作美丽的典型。   但,尽管猖狂,老时光,凭你多狠,   我的爱在我诗里将万古长青。 二○ 你有副女人的脸,由造化亲手 塑就,你,我热爱的情妇兼情郎; 有颗女人的温婉的心,但没有 反复和变幻,像女人的假心肠; 眼睛比她明媚,又不那么造作, 流盼把一切事物都镀上黄金; 绝世的美色,驾御着一切美色, 既使男人晕眩,又使女人震惊。 开头原是把你当女人来创造: 但造化塑造你时,不觉着了迷, 误加给你一件东西,这就剥掉 我的权利--这东西对我毫无意义。   但造化造你既专为女人愉快,   让我占有,而她们享受,你的爱。 二一 我的诗神①并不像那一位诗神 只知运用脂粉涂抹他的诗句, 连苍穹也要搬下来作妆饰品, 罗列每个佳丽去赞他的佳丽, 用种种浮夸的比喻作成对偶, 把他比太阳、月亮、海陆的瑰宝, 四月的鲜花,和这浩荡的宇宙 蕴藏在它的怀里的一切奇妙。 哦,让我既真心爱,就真心歌唱, 而且,相信我,我的爱可以媲美 任何母亲的儿子,虽然论明亮 比不上挂在天空的金色烛台。   谁喜欢空话,让他尽说个不穷;   我志不在出售,自用不着祷颂。 二二 这镜子决不能使我相信我老, 只要大好韶华和你还是同年; 但当你脸上出现时光的深槽, 我就盼死神来了结我的天年。 因为那一切妆点着你的美丽 都不过是我内心的表面光彩; 我的心在你胸中跳动,正如你 在我的:那么,我怎会比你先衰? 哦,我的爱呵,请千万自己珍重, 像我珍重自己,乃为你,非为我。 怀抱着你的心,我将那么郑重, 像慈母防护着婴儿遭受病魔。   别侥幸独存,如果我的心先碎;   你把心交我,并非为把它收回。 二三 仿佛舞台上初次演出的戏子 慌乱中竟忘记了自己的角色, 又像被触犯的野兽满腔怒气, 它那过猛的力量反使它胆怯; 同样,缺乏着冷静,我不觉忘掉 举行爱情的仪节的彬彬盛典, 被我爱情的过度重量所压倒, 在我自己的热爱中一息奄奄。 哦,请让我的诗篇做我的辩士, 替我把缠绵的衷曲默默诉说, 它为爱情申诉,并希求着赏赐, 多于那对你絮絮不休的狡舌:   请学会去读缄默的爱的情书,   用眼睛来听原属于爱的妙术。 二四 我眼睛扮作画家,把你的肖像 描画在我的心版上,我的肉体 就是那嵌着你的姣颜的镜框, 而画家的无上的法宝是透视。 你要透过画家的巧妙去发见 那珍藏你的奕奕真容的地方; 它长挂在我胸内的画室中间, 你的眼睛却是画室的玻璃窗。 试看眼睛多么会帮眼睛的忙: 我的眼睛画你的像,你的却是 开向我胸中的窗,从那里太阳 喜欢去偷看那藏在里面的你。   可是眼睛的艺术终欠这高明:   它只能画外表,却不认识内心。 二五 让那些人(他们既有吉星高照) 到处夸说他们的显位和高官, 至于我,命运拒绝我这种荣耀, 只暗中独自赏玩我心里所欢。 王公的宠臣舒展他们的金叶 不过像太阳眷顾下的金盏花, 他们的骄傲在自己身上消灭, 一蹙额便足雕谢他们的荣华。 转战沙场的名将不管多功高, 百战百胜后只要有一次失手, 便从功名册上被人一笔勾消, 毕生的勋劳只落得无声无臭:   那么,爱人又被爱,我多么幸福!   我既不会迁徙,又不怕被驱逐。 二六 我爱情的至尊,你的美德已经 使我这藩属加强对你的拥戴, 我现在寄给你这诗当作使臣, 去向你述职,并非要向你炫才。 职责那么重,我又才拙少俊语, 难免要显得赤裸裸和她相见, 但望你的妙思,不嫌它太粗鄙, 在你灵魂里把它的赤裸裸遮掩; 因而不管什么星照引我前程, 都对我露出一副和悦的笑容, 把华服加给我这寒伧的爱情, 使我配得上你那缱绻的恩宠。   那时我才敢对你夸耀我的爱,   否则怕你考验我,总要躲起来。 二七 精疲力竭,我赶快到床上躺下, 去歇息我那整天劳顿的四肢; 但马上我的头脑又整装出发, 以劳我的心,当我身已得休息。 因为我的思想,不辞离乡背井, 虔诚地趱程要到你那里进香, 睁大我这双沉沉欲睡的眼睛, 向着瞎子看得见的黑暗凝望; 不过我的灵魂,凭着它的幻眼, 把你的倩影献给我失明的双眸, 像颗明珠在阴森的夜里高悬, 变老丑的黑夜为明丽的白昼。   这样,日里我的腿,夜里我的心,   为你、为我自己,都得不着安宁。 二八 那么,我怎么能够喜洋洋归来, 既然得不着片刻身心的安息? 当白天的压逼入夜并不稍衰, 只是夜继日、日又继夜地压逼? 日和夜平时虽事事各不相下, 却互相携手来把我轮流挫折, 一个用跋涉,一个却呶呶怒骂, 说我离开你更远,虽整天跋涉。 为讨好白天,我告它你是光明, 在阴云密布时你将把它映照。 我又这样说去讨黑夜的欢心: 当星星不眨眼,你将为它闪耀。   但天天白天尽拖长我的苦痛,   夜夜黑夜又使我的忧思转凶。 二九 当我受尽命运和人们的白眼, 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飘零, 徒用呼吁去干扰聋瞆的昊天, 顾盼着身影,诅咒自己的生辰, 愿我和另一个一样富于希望, 面貌相似,又和他一样广交游, 希求这人的渊博,那人的内行, 最赏心的乐事觉得最不对头; 可是,当我正要这样看轻自己, 忽然想起了你,于是我的精神, 便像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,高唱着圣歌在天门:   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,   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。 三○ 当我传唤对已往事物的记忆 出庭于那馨香的默想的公堂, 我不禁为命中许多缺陷叹息, 带着旧恨,重新哭蹉跎的时光; 于是我可以淹没那枯涸的眼, 为了那些长埋在夜台的亲朋, 哀悼着许多音容俱渺的美艳, 痛哭那情爱久已勾消的哀痛: 于是我为过去的惆怅而惆怅, 并且一一细算,从痛苦到痛苦, 那许多呜咽过的呜咽的旧账, 仿佛还未付过,现在又来偿付。   但是只要那刻我想起你,挚友,   损失全收回,悲哀也化为乌有。 三一 你的胸怀有了那些心而越可亲 (它们的消逝我只道已经死去); 原来爱,和爱的一切可爱部分, 和埋掉的友谊都在你怀里藏住。 多少为哀思而流的圣洁泪珠 那虔诚的爱曾从我眼睛偷取 去祭奠死者!我现在才恍然大悟 他们只离开我去住在你的心里。 你是座收藏已往恩情的芳塚, 满挂着死去的情人的纪念牌, 他们把我的馈赠尽向你呈贡, 你独自享受许多人应得的爱。   在你身上我瞥见他们的倩影,   而你,他们的总和,尽有我的心。 三二 倘你活过我踌躇满志的大限, 当鄙夫"死神"用黄土把我掩埋, 偶然重翻这拙劣可怜的诗卷, 你情人生前写来献给你的爱, 把它和当代俊逸的新诗相比, 发觉它的词笔处处都不如人, 请保留它专为我的爱,而不是 为那被幸运的天才凌驾的韵。 哦,那时候就请赐给我这爱思: "要是我朋友的诗神与时同长, 他的爱就会带来更美的产儿, 可和这世纪任何杰作同俯仰:   但他既死去,诗人们又都迈进,   我读他们的文采,却读他的心。" 三三 多少次我曾看见灿烂的朝阳 用他那至尊的眼媚悦着山顶, 金色的脸庞吻着青碧的草场, 把黯淡的溪水镀成一片黄金: 然后蓦地任那最卑贱的云彩 带着黑影驰过他神圣的霁颜, 把他从这凄凉的世界藏起来, 偷移向西方去掩埋他的污点; 同样,我的太阳曾在一个清朝 带着辉煌的光华临照我前额; 但是唉!他只一刻是我的荣耀, 下界的乌云已把他和我遮隔。   我的爱却并不因此把他鄙贱,   天上的太阳有瑕疵,何况人间! 三四 为什么预告那么璀璨的日子, 哄我不携带大衣便出来游行, 让鄙贱的乌云中途把我侵袭, 用臭腐的烟雾遮蔽你的光明? 你以为现在冲破乌云来晒干 我脸上淋漓的雨点便已满足? 须知无人会赞美这样的药丹: 只能医治创伤,但洗不了耻辱。 你的愧赧也无补于我的心疼; 你虽已忏悔,我依然不免损失: 对于背着耻辱的十字架的人, 冒犯者引咎只是微弱的慰藉。   唉,但你的爱所流的泪是明珠,   它们的富丽够赎你的罪有余。 三五 别再为你冒犯我的行为痛苦: 玫瑰花有刺,银色的泉有烂泥, 乌云和蚀把太阳和月亮玷污, 可恶的毛虫把香的嫩蕊盘据。 每个人都有错,我就犯了这点: 运用种种比喻来解释你的恶, 弄脏我自己来洗涤你的罪愆, 赦免你那无可赦免的大错过。 因为对你的败行我加以谅解-- 你的原告变成了你的辩护士-- 我对你起诉,反而把自己出卖: 爱和憎老在我心中互相排挤,   以致我不得不变成你的助手   去帮你劫夺我,你,温柔的小偷! 三六 让我承认我们俩一定要分离, 尽管我们那分不开的爱是一体: 这样,许多留在我身上的瑕疵, 将不用你分担,由我独自承起。 你我的相爱全出于一片至诚, 尽管不同的生活把我们隔开, 这纵然改变不了爱情的真纯, 却偷掉许多密约佳期的欢快。 我再也不会高声认你做知己, 生怕我可哀的罪过使你含垢, 你也不能再当众把我来赞美, 除非你甘心使你的名字蒙羞。   可别这样做;我既然这样爱你,   你是我的,我的荣光也属于你。 三七 像一个衰老的父亲高兴去看 活泼的儿子表演青春的伎俩, 同样,我,受了命运的恶毒摧残, 从你的精诚和美德找到力量。 因为,无论美、门第、财富或才华, 或这一切,或其一,或多于这一切, 在你身上登峰造极,我都把 我的爱在你这个宝藏上嫁接。 那么,我并不残废、贫穷、被轻藐, 既然这种种幻影都那么充实, 使我从你的富裕得满足,并倚靠 你的光荣的一部分安然度日。   看,生命的至宝,我暗祝你尽有:   既有这心愿,我便十倍地无忧。 三八 我的诗神怎么会找不到诗料, 当你还呼吸着,灌注给我的诗哦, 感谢你自己吧,如果我诗中 有值得一读的献给你的目光: 哪里有哑巴,写到你,不善祷颂-- 既然是你自己照亮他的想象? 做第十位艺神吧,你要比凡夫 所祈求的古代九位高明得多; 有谁向你呼吁,就让他献出 一些可以传久远的不朽诗歌。   我卑微的诗神如可取悦于世,   痛苦属于我,所有赞美全归你。 三九 哦,我怎能不越礼地把你歌颂, 当我的最优美部分全属于你? 赞美我自己对我自己有何用? 赞美你岂不等于赞美我自己? 就是为这点我们也得要分手, 使我们的爱名义上各自独处, 以便我可以,在这样分离之后, 把你该独得的赞美全部献出。 别离呵!你会给我多大的痛创, 倘若你辛酸的闲暇不批准我 拿出甜蜜的情思来款待时光, 用甜言把时光和相思蒙混过--   如果你不教我怎样化一为二,   使我在这里赞美远方的人儿! 四○ 夺掉我的爱,爱呵,请通通夺去; 看看比你已有的能多些什么? 没什么,爱呵,称得上真情实义; 我所爱早属你,纵使不添这个。 那么,你为爱我而接受我所爱, 我不能对你这享受加以责备; 但得受责备,若甘心自我欺绐, 你故意贪尝不愿接受的东西。 我可以原谅你的掠夺,温柔贼, 虽然你把我仅有的通通偷走; 可是,忍受爱情的暗算,爱晓得, 比憎恨的明伤是更大的烦忧。   风流的妩媚,连你的恶也妩媚,   尽管毒杀我,我们可别相仇视。 四一 你那放荡不羁所犯的风流罪 (当我有时候远远离开你的心) 与你的美貌和青春那么相配, 无论到哪里,诱惑都把你追寻。 你那么温文,谁不想把你夺取? 那么姣好,又怎么不被人围攻? 而当女人追求,凡女人的儿子 谁能坚苦挣扎,不向她怀里送? 唉!但你总不必把我的位儿占, 并斥责你的美丽和青春的迷惑: 它们引你去犯那么大的狂乱, 使你不得不撕毁了两重誓约:   她的,因为你的美诱她去就你;   你的,因为你的美对我失信义。 四二 你占有她,并非我最大的哀愁, 可是我对她的爱不能说不深; 她占有你,才是我主要的烦忧, 这爱情的损失更能使我伤心。 爱的冒犯者,我这样原谅你们: 你所以爱她,因为晓得我爱她; 也是为我的原故她把我欺瞒, 让我的朋友替我殷勤款待她。 失掉你,我所失是我情人所获, 失掉她,我朋友却找着我所失; 你俩互相找着,而我失掉两个, 两个都为我的原故把我磨折:   但这就是快乐:你和我是一体;   甜蜜的阿谀!她却只爱我自己。 四三 我眼睛闭得最紧,看得最明亮: 它们整天只看见无味的东西; 而当我入睡,梦中却向你凝望, 幽暗的火焰,暗地里放射幽辉。 你的影子既能教黑影放光明, 对闭上的眼照耀得那么辉煌, 你影子的形会形成怎样的美景, 在清明的白天里用更清明的光! 我的眼睛,我说,会感到多幸运 若能够凝望你在光天化日中, 既然在死夜里你那不完全的影 对酣睡中闭着的眼透出光容!   天天都是黑夜一直到看见你,   夜夜是白天当好梦把你显示! 四四 假如我这笨拙的体质是思想, 不做美的距离就不能阻止我, 因为我就会从那迢迢的远方, 无论多隔绝,被带到你的寓所。 那么,纵使我的腿站在那离你 最远的天涯,对我有什么妨碍? 空灵的思想无论想到达哪里, 它立刻可以飞越崇山和大海。 但是唉,这思想毒杀我:我并非思想, 能飞越辽远的万里当你去后; 而只是满盛着泥水的钝皮囊, 就只好用悲泣去把时光伺候;   这两种重浊的元素毫无所赐   除了眼泪,二者的苦恼的标志。 四五 其余两种,轻清的风,净化的火, 一个是我的思想,一个是欲望, 都是和你一起,无论我居何所; 它们又在又不在,神速地来往。 因为,当这两种较轻快的元素 带着爱情的温柔使命去见你, 我的生命,本赋有四大,只守住 两个,就不胜其忧郁,奄奄待毙; 直到生命的结合得完全恢复 由于这两个敏捷使者的来归。 它们现正从你那里回来,欣悉 你起居康吉,在向我欣欣告慰。   说完了,我乐,可是并不很长久,   我打发它们回去,马上又发愁。 四六 我的眼和我的心在作殊死战, 怎样去把你姣好的容貌分赃; 眼儿要把心和你的形象隔断, 心儿又不甘愿把这权利相让。 心儿声称你在它的深处潜隐, 从没有明眸闯得进它的宝箱; 被告却把这申辩坚决地否认, 说是你的倩影在它里面珍藏。 为解决这悬案就不得不邀请 我心里所有的住户--思想--协商; 它们的共同的判词终于决定 明眸和亲挚的心应得的分量   如下:你的仪表属于我的眼睛,   而我的心占有你心里的爱情。 四七 现在我的眼和心缔结了同盟, 为的是互相帮忙和互相救济: 当眼儿渴望要一见你的尊容, 或痴情的心快要给叹气窒息, 眼儿就把你的画像大摆筵桌, 邀请心去参加这图画的盛宴; 有时候眼睛又是心的座上客, 去把它缱绻的情思平均分沾: 这样,或靠你的像或我的依恋, 你本人虽远离还是和我在一起; 你不能比我的情思走得更远, 我老跟着它们,它们又跟着你;   或者,它们倘睡着,我眼中的像   就把心唤醒,使心和眼都舒畅。 四八 我是多么小心,在未上路之前, 为了留以备用,把琐碎的事物 一一锁在箱子里,使得到保险, 不致被一些奸诈的手所亵渎! 但你,比起你来珠宝也成废品, 你,我最亲最好和唯一的牵挂, 无上的慰安(现在是最大的伤心) 却留下来让每个扒手任意拿。 我没有把你锁进任何保险箱, 除了你不在的地方,而我觉得 你在,那就是我的温暖的心房, 从那里你可以随便进进出出;   就是在那里我还怕你被偷走:   看见这样珍宝,忠诚也变扒手。 四九 为抵抗那一天,要是终有那一天, 当我看见你对我的缺点蹙额, 当你的爱已花完最后一文钱, 被周详的顾虑催去清算账目; 为抵抗那一天,当你像生客走过, 不用那太阳--你眼睛--向我致候, 当爱情,已改变了面目,要搜罗 种种必须决绝的庄重的理由; 为抵抗那一天我就躲在这里, 在对自己的恰当评价内安身, 并且高举我这只手当众宣誓, 为你的种种合法的理由保证:   抛弃可怜的我,你有法律保障,   既然为什么爱,我无理由可讲。 五○ 多么沉重地我在旅途上跋涉, 当我的目的地(我倦旅的终点) 唆使安逸和休憩这样对我说: "你又离开了你的朋友那么远!" 那驮我的畜牲,经不起我的忧厄, 驮着我心里的重负慢慢地走, 仿佛这畜牲凭某种本能晓得 它主人不爱快,因为离你远游: 有时恼怒用那血淋淋的靴钉 猛刺它的皮,也不能把它催促; 它只是沉重地报以一声呻吟, 对于我,比刺它的靴钉还要残酷,   因为这呻吟使我省悟和熟筹:   我的忧愁在前面,快乐在后头。 五一 这样,我的爱就可原谅那笨兽 (当我离开你),不嫌它走得太慢: 从你所在地我何必匆匆跑走? 除非是归来,绝对不用把路赶。 那时可怜的畜牲怎会得宽容, 当极端的迅速还要显得迟钝? 那时我就要猛刺,纵使在御风, 如飞的速度我只觉得是停顿: 那时就没有马能和欲望齐驱; 因此,欲望,由最理想的爱构成, 就引颈长嘶,当它火似地飞驰; 但爱,为了爱,将这样饶恕那畜牲:   既然别你的时候它有意慢走,   归途我就下来跑,让它得自由。 五二 我像那富翁,他那幸运的钥匙 能把他带到他的心爱的宝藏, 可是他并不愿时常把它启视, 以免磨钝那难得的锐利的快感。 所以过节是那么庄严和希有, 因为在一年中仅疏疏地来临, 就像宝石在首饰上稀稀嵌就, 或大颗的珍珠在璎珞上晶莹。 同样,那保存你的时光就好像 我的宝箱,或装着华服的衣橱, 以便偶一重展那被囚的宝光, 使一些幸福的良辰分外幸福。   你真运气,你的美德能够使人   有你,喜洋洋,你不在,不胜憧憬。 五三 你的本质是什么,用什么造成, 使得万千个倩影都追随着你? 每人都只有一个,每人,一个影; 你一人,却能幻作千万个影子。 试为阿都尼写生,他的画像 不过是模仿你的拙劣的赝品; 尽量把美容术施在海伦颊上, 便是你披上希腊妆的新的真身。 一提起春的明媚和秋的丰饶, 一个把你的绰约的倩影显示, 另一个却是你的慷慨的写照; 一切天生的俊秀都蕴含着你。   一切外界的妩媚都有你的份,   但谁都没有你那颗坚贞的心。 五四 哦,美看起来要更美得多少倍, 若再有真加给它温馨的装潢! 玫瑰花很美,但我们觉得它更美, 因为它吐出一缕甜蜜的芳香。 野蔷薇的姿色也是同样旖旎, 比起玫瑰的芳馥四溢的姣颜, 同挂在树上,同样会搔首弄姿, 当夏天呼息使它的嫩蕊轻展: 但它们唯一的美德只在色相, 开时无人眷恋,萎谢也无人理; 寂寞地死去。香的玫瑰却两样; 她那温馨的死可以酿成香液:   你也如此,美丽而可爱的青春,   当韶华雕谢,诗提取你的纯精。 五五 没有云石或王公们金的墓碑 能够和我这些强劲的诗比寿; 你将永远闪耀于这些诗篇里, 远胜过那被时光涂脏的石头。 当着残暴的战争把铜像推翻, 或内讧把城池荡成一片废墟, 无论战神的剑或战争的烈焰 都毁不掉你的遗芳的活历史。 突破死亡和湮没一切的仇恨, 你将昂然站起来:对你的赞美 将在万世万代的眼睛里彪炳, 直到这世界消耗完了的末日。   这样,直到最后审判把你唤醒,   你长在诗里和情人眼里辉映。 五六 温柔的爱,恢复你的劲:别被说 你的刀锋赶不上食欲那样快, 食欲只今天饱餐后暂觉满足, 到明天又照旧一样饕餐起来: 愿你,爱呵,也一样:你那双饿眼 尽管今天已饱看到腻得直眨, 明天还得看,别让长期的瘫痪 把那爱情的精灵活生生窒煞: 让这凄凉的间歇恰像那隔断 两岸的海洋,那里一对情侣 每天到岸边相会,当他们看见 爱的来归,心里感到加倍欢愉;   否则,唤它做冬天,充满了忧悒,   使夏至三倍受欢迎,三倍希奇。 五七 既然是你奴隶,我有什么可做, 除了时时刻刻伺候你的心愿? 我毫无宝贵的时间可消磨, 也无事可做,直到你有所驱遣。 我不敢骂那绵绵无尽的时刻, 当我为你,主人,把时辰来看守; 也不敢埋怨别离是多么残酷, 在你已经把你的仆人辞退后; 也不敢用妒忌的念头去探索 你究竟在哪里,或者为什么忙碌, 只是,像个可怜的奴隶,呆想着 你所在的地方,人们会多幸福。   爱这呆子是那么无救药的呆   凭你为所欲为,他都不觉得坏。 五八 那使我做你奴隶的神不容我, 如果我要管制你行乐的时光, 或者清算你怎样把日子消磨, 既然是奴隶,就得听从你放浪: 让我忍受,既然什么都得依你, 你那自由的离弃(于我是监牢); 让忍耐,惯了,接受每一次申斥, 绝不会埋怨你对我损害分毫。 无论你高兴到哪里,你那契约 那么有效,你自有绝对的主权 去支配你的时间;你犯的罪过 你也有主权随意把自己赦免。   我只能等待,虽然等待是地狱,   不责备你行乐,任它是善或恶。 五九 如果天下无新事,现在的种种 从前都有过,我们的头脑多上当, 当它苦心要创造,却怀孕成功 一个前代有过的婴孩的重担! 哦,但愿历史能用回溯的眼光 (纵使太阳已经运行了五百周), 在古书里对我显示你的肖像, 自从心灵第一次写成了句读!-- 让我晓得古人曾经怎样说法, 关于你那雍容的体态的神奇; 是我们高明,还是他们优越, 或者所谓演变其实并无二致。   哦,我敢肯定,不少才子在前代   曾经赞扬过远不如你的题材。 六○ 像波浪滔滔不息地滚向沙滩: 我们的光阴息息奔赴着终点; 后浪和前浪不断地循环替换, 前推后拥,一个个在奋勇争先。 生辰,一度涌现于光明的金海, 爬行到壮年,然后,既登上极顶, 凶冥的日蚀便遮没它的光彩, 时光又撕毁了它从前的赠品。 时光戳破了青春颊上的光艳, 在美的前额挖下深陷的战壕, 自然的至珍都被它肆意狂喊, 一切挺立的都难逃它的镰刀:   可是我的诗未来将屹立千古,   歌颂你的美德,不管它多残酷! 六一 你是否故意用影子使我垂垂 欲闭的眼睛睁向厌厌的长夜? 你是否要我辗转反侧不成寐, 用你的影子来玩弄我的视野? 那可是从你那里派来的灵魂 远离了家园,来刺探我的行为, 来找我的荒废和耻辱的时辰, 和执行你的妒忌的职权和范围? 不呀!你的爱,虽多,并不那么大: 是我的爱使我张开我的眼睛, 是我的真情把我的睡眠打垮, 为你的缘故一夜守候到天明!   我为你守夜,而你在别处清醒,   远远背着我,和别人却太靠近。 六二 自爱这罪恶占据着我的眼睛, 我整个的灵魂和我身体各部; 而对这罪恶什么药石都无灵, 在我心内扎根扎得那么深固。 我相信我自己的眉目最秀丽, 态度最率真,胸怀又那么俊伟; 我的优点对我这样估计自己: 不管哪一方面我都出类拔萃。 但当我的镜子照出我的真相, 全被那焦黑的老年剁得稀烂, 我对于自爱又有相反的感想: 这样溺爱着自己实在是罪愆。   我歌颂自己就等于把你歌颂,   用你的青春来粉刷我的隆冬。 六三 像我现在一样,我爱人将不免 被时光的毒手所粉碎和消耗, 当时辰吮干他的血,使他的脸 布满了皱纹;当他韶年的清朝 已经爬到暮年的巉岩的黑夜, 使他所占领的一切风流逸韵 都渐渐消灭或已经全部消灭, 偷走了他的春天所有的至珍; 为那时候我现在就厉兵秣马 去抵抗凶暴时光的残酷利刃, 使他无法把我爱的芳菲抹煞, 虽则他能够砍断我爱的生命。   他的丰韵将在这些诗里现形,   墨迹长在,而他也将万古长青。 六四 当我眼见前代的富丽和豪华 被时光的手毫不留情地磨灭; 当巍峨的塔我眼见沦为碎瓦, 连不朽的铜也不免一场浩劫; 当我眼见那欲壑难填的大海 一步一步把岸上的疆土侵蚀, 汪洋的水又渐渐被陆地覆盖, 失既变成了得,得又变成了失; 当我看见这一切扰攘和废兴, 或者连废兴一旦也化为乌有; 毁灭便教我再三这样地反省: 时光终要跑来把我的爱带走。   哦,多么致命的思想!它只能够   哭着去把那刻刻怕失去的占有。 六五 既然铜、石、或大地、或无边的海, 没有不屈服于那阴惨的无常, 美,她的活力比一朵花还柔脆, 怎能和他那肃杀的严重抵抗? 哦,夏天温馨的呼息怎能支持 残暴的日子刻刻猛烈的轰炸, 当岩石,无论多么么险固,或钢扉, 无论多坚强,都要被时光熔化? 哦,骇人的思想!时光的珍饰, 唉,怎能够不被收进时光的宝箱? 什么劲手能挽他的捷足回来, 或者谁能禁止他把美丽夺抢?   哦,没有谁,除非这奇迹有力量:   我的爱在翰墨里永久放光芒。 六六 厌了这一切,我向安息的死疾呼, 比方,眼见天才注定做叫化子, 无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, 纯洁的信义不幸而被人背弃, 金冠可耻地戴在行尸的头上, 处女的贞操遭受暴徒的玷辱, 严肃的正义被人非法地诟让, 壮士被当权的跛子弄成残缺, 愚蠢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, 艺术被官府统治得结舌箝口, 淳朴的真诚被人瞎称为愚笨, 囚徒"善"不得不把统帅"恶"伺候:   厌了这一切,我要离开人寰,   但,我一死,我的爱人便孤单。 六七 唉,我的爱为什么要和臭腐同居, 把他的绰约的丰姿让人亵渎, 以至罪恶得以和他结成伴侣, 涂上纯洁的外表来眩耀耳目? 骗人的脂粉为什么要替他写真, 从他的奕奕神采偷取死形似? 为什么,既然他是玫瑰花的真身, 可怜的美还要找玫瑰的影子? 为什么他得活着,当造化破了产, 缺乏鲜血去灌注淡红的脉络? 因为造化现在只有他作富源, 自夸富有,却靠他的利润过活。   哦,她珍藏他,为使荒歉的今天   认识从前曾有过怎样的丰年。 六八 这样,他的朱颜是古代的图志, 那时美开了又谢像今天花一样, 那时冒牌的艳色还未曾出世, 或未敢公然高据活人的额上, 那时死者的美发,坟墓的财产, 还未被偷剪下来,去活第二回 在第二个头上②;那时美的死金鬟 还未被用来使别人显得华贵: 这圣洁的古代在他身上呈现, 赤裸裸的真容,毫无一点铅华, 不用别人的青翠做他的夏天, 不掠取旧脂粉妆饰他的鲜花;   就这样造化把他当图志珍藏,   让假艺术赏识古代美的真相。 六九 你那众目共睹的无瑕的芳容, 谁的心思都不能再加以增改; 众口,灵魂的声音,都一致赞同: 赤的真理,连仇人也无法掩盖。 这样,表面的赞扬载满你仪表; 但同一声音,既致应有的崇敬, 便另换口吻去把这赞扬勾消, 当心灵看到眼看不到的内心。 它们向你那灵魂的美的海洋 用你的操行作测量器去探究, 于是吝啬的思想,眼睛虽大方, 便加给你的鲜花以野草的恶臭:   为什么你的香味赶不上外观?   土壤是这样,你自然长得平凡。 七○ 你受人指摘,并不是你的瑕疵, 因为美丽永远是诽谤的对象; 美丽的无上的装饰就是猜疑, 像乌鸦在最晴朗的天空飞翔。 所以,检点些,谗言只能更恭维 你的美德,既然时光对你钟情; 因为恶蛆最爱那甜蜜的嫩蕊, 而你的正是纯洁无瑕的初春。 你已经越过年轻日子的埋伏, 或未遭遇袭击,或已克服敌手; 可是,对你这样的赞美并不足 堵住那不断扩大的嫉妒的口:   若没有猜疑把你的清光遮掩,   多少个心灵的王国将归你独占。 七一 我死去的时候别再为我悲哀, 当你听见那沉重凄惨的葬钟 普告给全世界说我已经离开 这龌龊世界去伴最龌龊的虫: 不呀,当你读到这诗,别再记起 那写它的手;因为我爱到这样, 宁愿被遗忘在你甜蜜的心里, 如果想起我会使你不胜哀伤。 如果呀,我说,如果你看见这诗, 那时候或许我已经化作泥土, 连我这可怜的名字也别提起, 但愿你的爱与我的生命同腐。   免得这聪明世界猜透你的心,   在我死去后把你也当作笑柄。 七二 哦,免得这世界要强逼你自招 我有什么好处,使你在我死后 依旧爱我,爱人呀,把我全忘掉, 因外我一点值得提的都没有; 除非你捏造出一些美丽的谎, 过分为我吹嘘我应有的价值, 把瞑目长眠的我阿谀和夸奖, 远超过鄙吝的事实所愿昭示: 哦,怕你的真爱因此显得虚伪, 怕你为爱的原故替我说假话, 愿我的名字永远和肉体同埋, 免得活下去把你和我都羞煞。   因为我可怜的作品使我羞惭,   而你爱不值得爱的,也该愧赧。 七三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, 当黄叶,或尽脱,或只三三两两 挂在瑟缩的枯枝上索索抖颤-- 荒废的歌坛,那里百鸟曾合唱。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, 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: 黑夜,死的化身,渐渐把它赶开, 严静的安息笼住纷纭的万类。 在我身上你或许全看见余烬,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,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总要断魂, 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。   看见了这些,你的爱就会加强,  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。 七四 但是放心吧:当那无情的拘票 终于丝毫不宽假地把我带走, 我的生命在诗里将依然长保, 永生的纪念品,永久和你相守。 当你重读这些诗,就等于重读 我献给你的至纯无二的生命: 尘土只能有它的份,那就是尘土; 灵魂却属你,这才是我的真身。 所以你不过失掉生命的糟粕 (当我肉体死后),恶蛆们的食饵, 无赖的刀下一个怯懦的俘获, 太卑贱的秽物,不配被你记忆。   它唯一的价值就在它的内蕴,   那就是这诗:这诗将和它长存。 七五 我的心需要你,像生命需要食粮, 或者像大地需要及时的甘霖; 为你的安宁我内心那么凄惶 就像贪夫和他的财富作斗争: 他,有时自夸财主,然后又顾虑 这惯窃的时代会偷他的财宝; 我,有时觉得最好独自伴着你, 忽然又觉得该把你当众夸耀: 有时饱餐秀色后腻到化不开, 渐渐地又饿得慌要瞟你一眼; 既不占有也不追求别的欢快, 除掉那你已施或要施的恩典。   这样,我整天垂涎或整天不消化,   我狼吞虎咽,或一点也咽不下。 七六 为什么我的诗那么缺新光彩, 赶不上现代善变多姿的风尚? 为什么我不学时人旁征博采 那竞奇斗艳,穷妍极巧的新腔? 为什么我写的始终别无二致, 寓情思旨趣于一些老调陈言, 几乎每一句都说出我的名字, 透露它们的身世,它们的来源? 哦,须知道,我爱呵,我只把你描, 你和爱情就是我唯一的主题; 推陈出新是我的无上的诀窍, 我把开支过的,不断重新开支:   因为,正如太阳天天新天天旧,   我的爱把说过的事絮絮不休。 七七 镜子将告诉你朱颜怎样消逝, 日规怎样一秒秒耗去你的华年; 这白纸所要记录的你的心迹 将教你细细玩味下面的教言。 你的镜子所忠实反映的皱纹 将令你记起那张开口的坟墓; 从日规上阴影的潜移你将认清, 时光走向永劫的悄悄的脚步。 看,把记忆所不能保留的东西 交给这张白纸,在那里面你将 看见你精神的产儿受到抚育, 使你重新认识你心灵的本相。   这些日课,只要你常拿来重温,   将有利于你,并丰富你的书本。 七八 我常常把你当诗神向你祷告, 在诗里找到那么有力的神助, 以致凡陌生的笔都把我仿效, 在你名义下把他们的诗散布。 你的眼睛,曾教会哑巴们歌唱, 曾教会沉重的愚昧高飞上天, 又把新羽毛加给博学的翅膀, 加给温文尔雅以两重的尊严。 可是我的诗应该最使你骄傲, 它们的诞生全在你的感召下: 对别人的作品你只润饰格调, 用你的美在他们才华上添花。   但对于我,你就是我全部艺术,   把我的愚拙提到博学的高度。 七九 当初我独自一个恳求你协助, 只有我的诗占有你一切妩媚; 但现在我清新的韵律既陈腐, 我的病诗神只好给别人让位。 我承认,爱呵,你这美妙的题材 值得更高明的笔的精写细描; 可是你的诗人不过向你还债, 他把夺自你的当作他的创造。 他赐你美德,美德这词他只从 你的行为偷取;他加给你秀妍, 其实从你颊上得来;他的歌颂 没有一句不是从你身上发见。   那么,请别感激他对你的称赞,   既然他只把欠你的向你偿还。 (梁宗岱 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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